2008年8月25日 星期一

Fw: 化為 海岸山脈的瑞士人

 
 
化為 海岸山脈的瑞士人
范毅舜  (20080825)

    

     半世紀前來到這兒的瑞士人,終將化成海岸山脈的一部分,像一粒種籽般,他們在西方出生、成長,最後卻扎根於遙遠的東方大地,開花,結果。在一個無法久長的人間裡,他們為有緣與他們交會的人,開啟了一份天國的嚮往。

     「尼古老,我們又少了一頭牛!」歐修士在電話那頭平靜地對我說。

     在太麻里服務了近半世紀的李懷仁神父(Fr.Ricklin Paul.1936- 2008),被診斷出有攝護腺癌,匆匆返回瑞士治療,不到半年就過世了。這位沉默但記憶出奇好的「修道人」,在海岸山脈奔波了大半生,就這樣未驚擾半人,悄悄離開人間。

     就像歐修士說的,不消幾年,來自瑞士的白冷會就要自東海岸消失了。全盛時期,東海岸有近五十位白冷會士在此服務,而今只剩寥寥可數的幾位老人家仍在這兒。這些碩果僅存老人在我眼裡,個個都是人間瑰寶。

     葛德神父破外套當睡衣

     現任白冷會會長的葛德神父(Fr.Gassner Ernst.1936),是我最喜歡親近的神父之一。這位神父長期在東河天主堂服務,他對生活的要求,簡單到令人結舌,據說他的三餐都是幾片麵包夾著果醬和一杯咖啡就可解決。

     有回,我臨時去東河拜訪他,日近黃昏時,他突然看著我,自言自語地說:「我來看看冰箱有什麼東西?」我知道他在為我的晚餐發愁。

     我急忙表示,難得回台灣,我還有更好的去處。在逃跑前、使用他的廁所時,我在浴室裡發現了一件剛洗好、仍在晾乾的破外套,我像發現新大陸地說:「天啊!這快成世界奇觀的外套爛成這樣還能洗?」我的神父趕緊說:「你可別把它扔了!那是我的睡衣,冬天時穿著睡覺,暖和得很。」

     「神父,你不要這樣好不好?台灣經濟早不是你剛來時的樣子了,你這種衣服簡直比對岸當年的『新三年,舊三年,縫縫補補又三年』的衣服還不如。」我不以為然地說。離開東海岸前,我硬是未經他同意,在台東地攤上為他買了幾件禦寒外套,我特別開笑地對他說:「這些衣服洗不爛,因為表面都是尼龍做的。」

     腳底按摩專家吳若石神父

     另一位寶貝神父,是白冷會裡以腳底按摩聞名全球的吳若石神父(Fr.Eugster Josef.1940- )。這位當年被我形容長得像「米老鼠」的神父,年近七十,卻擁有一顆赤子之心。

     沒有人不喜歡吳神父。

     長期在台東長濱鄉服務的他,一整年都在當「空中飛人」,在全球飛來飛去,推廣他的腳底按摩。若真的在乎名利,吳神父今天早成億萬富豪了。他的腳底按摩的書和相關延伸產品全球都在賣,但要是你有機會看到他,簡單樸素的模樣與穿著,會讓人以為遇見了一位鄉下歐吉桑,更別說他的起居環境完全與原住民的經濟水平融合在一起。不論是在教皇(吳神父曾為前任羅馬教皇若望保祿二世進行腳底按摩)或是原住民面前,吳神父都以相同的態度對待,絕對不會因人而異。這位神父異於一般修道人的,是他對感情世界一點也不隱瞞。他在自傳裡清楚提到三位深愛的女子,然而,就像吳神父說的:「最後都是天主贏了。」這幾位摯愛吳神父的女子全都成為他獻身信仰的後盾。

     吳神父從未跟我講過他眼中的大老闆──基督的道理,但從他身上,我總可以看到信仰在他身上發出的魅力。有回在他的教堂裡,有位年輕人來找他,教友們高聲對屋裡的神父喊說:「神父啊!你兒子來了。」我們的神父趕緊從屋裡出來,這年輕人不客氣地找著躺椅就座,神父一言不發地為他做腳底按摩,按著按著,年輕人舒服地睡著了,好好睡了一覺後,醒來就大剌剌地離去,沒有一聲道謝。原來這少年自小就有癲癇的毛病,當他覺得要犯病了,就這樣一聲不響地來教堂找神父,只要吳神父在,無論多忙,神父一定拋下手中的事為他按摩,於是教友們都戲稱這年輕人為神父的「兒子」。

     「你們會有賞報在天上!你為我一個小兄弟所作的就是為我所作。」(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節錄)吳神父的精神讓我想起基督的話。先不談信仰的道理,我常覺得,在無常的世界裡,只要具有一丁點白冷會士淡泊名利和不為物質所役的精神,就能一無所懼。

     吳神父對信仰的宣道向來不同於傳統教會的解釋,他從不照本宣科地向人宣揚基督的道理。有人問他如何獲得生命的終極喜悅?「快樂而真誠的助人」是他唯一的答案。

     他曾與我分享一個切身的經驗。

     多年前,神父仍騎著摩托車在東部海岸來回穿梭時,有回遇強烈颱風過境,他急著由台東趕回池上,檢查災後教堂的情況。在泥濘不堪、柔腸寸斷的公路上,吳神父遇見一位不知他是神父而向他求助的原住民。這位年輕人左臂嚴重受傷,他向陌生的外國佬求助,希望載他到關山修女們開的診所治療。內心牽繫著教堂安危的神父真是有點不願意,但他豈能拒絕?於是神父硬著頭皮請年輕人坐上摩托車後座。騎到關山附近時,原來順暢的道路被大水沖斷,覆蓋在湍急的水流下,神父相當懊惱,心想若不是後面拖著一個人,就能飛速地涉水而過,回到教堂。然而,他請年輕人好好抱緊他,強行騎著摩托車涉水。那大水超乎想像,迅速蔓延至神父的胸部,幾乎要將兩人捲入狂嘯怒吼的河流裡。抵達關山診所後,年輕人真誠地感謝神父的救助,沒想到神父竟回頭抱住他,眼睛泛著淚光說:「是你救了我。」神父清楚地知道,若不是後座年輕人的重量穩住了機車,當他獨自強行涉水時,將成為颱風的波臣,不復在人間。

     「那愛惜自己性命的必將喪失生命。」(若望福音第十二章節錄)這次經驗讓吳神父更加體會到及時助人也讓自己得救的道理。

     與東海岸有約的魏主安神父

     白冷會全球會長魏主安神父(Fr.Vonwyl Gottfried.1931- ),曾長期在台東服務。我前後只見過魏神父兩次,而且間隔了十五年。魏神父是位漂亮極了的修道人,我不是指他的英俊瀟灑,而是一種修道人獨有的、來自上天的溫文儒雅氣質。跟魏神父相處的機會不多,但我打從心底喜歡他。

     幾年前,基於職務的要求,魏神父帶著百般的不願意,從台灣返回瑞士總會院工作。據說,當他不得不離開台東時,數百名東海岸的原住民朋友在機場大廳抓著他臂膀不放,捨不得讓他上飛機,原本就不情願回去的神父,竟然在機場跟來送行的人哭成一團。

     「我也掉眼淚了呢!」歐修士日後難為情地對我說。

     得知魏神父好不容易返台度假,我在緊湊的行程中,硬是擠出時間,飛去台東探視他。我的魏神父比初次見面時老了許多,但是,我覺得他比十五年前被我拍照時更漂亮──一種用畢生血肉、真情付出而修來的相似於天主的肖像。

     「任期一滿,我一定要回到這裡,瑞士會院縱然有萬般好,仍讓我覺得好像住在黃金打造的監牢!」魏神父在他台東空蕩蕩的房間裡對我說。

     「到時若他們不放你走,我會過來把你綁架回來!」我開笑地回答。「你來綁我!一定過來綁!」魏神父認真地看著我。

     我想用不著我出馬,到時,魏神父東海岸的朋友們會出動大隊人馬,搶在我前面,把這位深得他們喜愛的瑞士人給迎回來。

     最後,我再把焦點拉回我最好的朋友──一直在白冷會院擔任總務的歐思定修士。我不止一次對歐修士說:「你要活到一百歲,若你們都離開了,我到台東會感到孤單。」我知道這是孩子氣的玩笑話,天主自有他的安排。我們的修士早已簽了大體捐贈的遺願,即使是身後,他都要把肉身全部獻給這片他深深喜愛的土地

     半世紀前來到這兒的瑞士人,在物換星移的時空版圖裡,終將化成海岸山脈的一部分,像一粒種籽般,他們在西方出生、成長,最後卻扎根於遙遠的東方大地,開花,結果。在一個無法久長的人間裡,他們為有緣與他們交會的人,開啟了一份天國的嚮往,因為他們的朋友們是如此地不捨他們,在另一個國度裡,他們將永不分離。

     (本文摘刊自積木文化新書「海岸山脈的瑞士人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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